陈俊,1985年生,四川人。8年电视记者从业经历,现任职于阿里巴巴集团。浙江省第61、84例造血干细胞捐献者。
01 不会兑现的彩票
成都的二月,没有了寒冬的凛冽,开始回暖。这是个阴天,19岁的我独自坐车来到成都,参加专业考试。
考试发挥得不错,我中饭点了一份“大餐”当作给自己的奖励。在学校食堂里,两块钱就能吃饱,这碗10块钱的牛肉面有点奢侈。边吃饭边确认了一遍将要去的地址:四川省红十字会血液中心。
上高一时,我偶然看到央视四套播的一部专题片,讲的是来自台湾的造血干细胞一路爱心接力,救治大陆白血病患者的故事。患者家属一边下跪一边哭着接收“救命血”的场景,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。
片尾留有中华骨髓库的信息,我在网上搜索后,发现离家最近的血液中心在成都。
考试前,我打电话到成都的血液中心,询问了具体地址和上班时间。考试结束再去圆这个心愿,对我而言,也算一种仪式感。
没有导航,下了公交车后我一边问路一边找,终于看到了“四川省红十字会血液中心”的门牌,一幢建在马路边的二层小楼。
走进大厅和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后,我留了5毫升血液,捐到中华骨髓库。
拿到捐献证书时,就如同拿着一张不会兑现的彩票。配型成功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。
回家后,我随手将证书放在书桌上。妈妈看见了,很激动地说:“你疯了吗,怎么会跑去做这件事!”
留样的事,我没有事先和妈妈说,她的不理解我也想到了,其实很多人都和妈妈一样,觉得“捐骨髓”很可怕,是一件会伤害身体的事。
其实我看过资料,知道现在的医学技术很先进,并不需要把一根很粗的针扎进骨头里抽骨髓,只需提取捐献者的造血干细胞就可以。
这张“不会兑现的彩票”在抽屉里躺了很久,我心里却默默盼着能有“中奖”的那一天。
到杭州上学后,我有了第一部手机。登记时留的是家里的固定电话,怕血液中心找不到我,拿到手机的第二天,我就给四川省血液中心打电话更新了号码。
02 有蛮劲,又心软
1985年5月,我出生在四川自贡,一个山环水绕的川南小城。我是家里的独子,爸妈学历不高,也并非富贵,但他们的品行对我影响很深。
妈妈是个特别善良的女性,只要亲戚朋友有难,她都第一时间挺身而出,连对陌生人也常常“善心爆棚”。
家里装修房子,妈妈看见敲墙的工人戴着口罩,一锤一锤砸着墙,墙面崩裂后落下的灰尘堆在师傅黝黑的脸上,一眼望去只能瞧见他一双眯缝着的眼睛。妈妈见工人辛苦,心疼到不行,给他买了很多牛奶和水果。
装修工人很感动,说自己装修多年,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雇主。心软的妈妈是那种看煽情电视剧一定会哭的人,她的善良和柔软遗传给了我。
2004年,我考入浙江传媒学院,学习广播电视新闻。到杭州前,爸爸送我上车,他看着我欲言又止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出去就你一个人了,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和大部分的父亲一样,爸爸不善表达情感,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话。
大巴车缓缓前行,我拉开玻璃窗,探头寻找他的身影,那一幕像极了朱自清先生写的《背影》。 第一次离开父母,去闯荡一片新的天地,我的想法很简单,要让爸妈过上好日子。
属牛又是金牛座的我,心里总有一股蛮劲儿,认准的事,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去做到。
平时生活里,我喜欢跟自己较劲,比如搬重物这种小事,我会告诉自己:从车上搬到家里,一路不能停,路上无论多么吃力,也要咬紧牙关。
独自去爬山,也喜欢给自己立个小目标,再长的台阶,都要一口气匀速爬上去,不能快也不能慢。
03 都站我赶上了
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,大一就进入学生会,参加各种活动,后来成为校学生会的副主席。主持晚会、做导演、跟电视台合作项目……我不是个学霸,却是个“活动积极分子”。
大三暑假,我在甘肃会宁参加"大地之爱 母亲水窖”社会实践
毕业实习在湖南,我本已做好了加盟电视湘军的准备,突然间又接到浙江广电集团的录取通知,这是憧憬许久的一个结果,感觉像中了大奖。
毕业留杭,我成了浙江卫视新闻中心的一名记者。
入职不久,我就赶上了杭州萧山地铁塌方事故的报道,蹲点采访很辛苦,但对于一个初上战场的电视新兵来说,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都舍不得放过。这次直播获得了中国新闻奖。
一次下班走出大院,看到一位老奶奶跪在路边,面前摆着一张纸,上面写道她的双胞胎孙女得了重病没钱医治。路过的人很多,却无人问津,也许大家都觉得她是骗子,毕竟这样的场景在大城市里并不少见。
遗传家里“善心爆棚”的DNA,我径直上去留下了联系方式,请她家人和我联系。确认孩子的病情后,我帮孩子联系了省儿保的专家,并发起了募捐。
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通过自己的微薄力量,竟然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,有些许欣慰,但更多是使命感。
2009年生日那天,我正和朋友聚会,制片人突然打来电话,之前我一直在跟踪的“杭州五七飙车案”有了新进展,希望我立刻前往采访。
当下有点纠结,作为寿星,我得当面放大家鸽子,这很扫兴。但我还是很快回到台里拿起设备就赶到了交警支队。当晚,我们拿到了许多独家采访,报道播出后,立即被各大媒体转载,第二年,这个系列报道获得了中国新闻奖。
同样让我感到幸运和幸福的是,当年那张“不会兑现的彩票”后来竟也中了奖……
04 比中了500万还高兴
大三开始,我就有定期献血的习惯。
第一次献血是在上海南站,看到献血车时就想,遇上了就不要错过。
工作后,单位离武林门血液中心很近,我每年去献两次,每次300ml。
献血这件事,刚开始也是有点小担心,初中时自己出现过贫血的症状,但献过一次后发现身体没有什么异样,就一直坚持了。
2010年5月14日下午,25岁生日当天,一个人在单位对面的店里买蛋糕,希望和同事们一起分享。挑蛋糕时,接到了一个“028”打头的电话,来自成都。
对方称自己是四川省红十字会血液中心的,他们告诉我,我之前在中华骨髓库留的样本与一位患者配型成功了,希望我能同意捐献造血干细胞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简直比中了500万还高兴。
19岁时捐的样本,六年过去,生日当天接到配型成功的消息,这简直是上天送给我最好的礼物。
答应捐献后,需要再次采血做高分辨率对比,怎么和家里人沟通成了难题。
生日当天晚上,我和妈妈提起过,但她情绪很激动,批评我说:“这事有什么好的,会伤害身体,你不要去!”
6月底的一个夜晚,我独自在浙大玉泉校区散步,拨通了妈妈的电话:“配型成功了,这件事已经定了,我必须要去做,捐献时间是8月5日,如果你不放心,可以过来陪我一起去。”
平静地如“发通知”一般和妈妈说完这番话,只听电话那头妈妈焦急地说:“这件事我和你外婆,伯母都说了,他们都不同意。我们就你一个儿子,你是我们家的独苗,也是你奶奶唯一的孙子,万一做这件事影响你的健康怎么办……”
举了很多实例说给妈妈听,她还是不放心,坚持过来陪我。
8月3日,我到城站火车站去接妈妈,只见她提着大包小包,里面有各种保健品,还有老家带过来杀好洗净的土鸡。妈妈说家乡的鸡炖汤最好,可以补身体。
看到妈妈如此担心,我有点不忍,但决定了的事就要做到,否则,那个在等待捐献的患者,连活下去的希望也没有了。
05 第一次捐献
4号一早,妈妈陪我去浙江省中医院注射动员剂,晚上我们住在附近的酒店。
第二天早上,真要捐献了,开始有几分忐忑,是对未知的恐惧吧。扎针的时候,我手也有点儿抖。
躺在病床上,看着血液从身体里缓缓流出,经过分离机再流回身体,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。
不大的病房里,围着许多人。妈妈坐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,帮助我一起捏握力球。
捐献时钙离子会流失,嘴麻手麻的情况挺多见的,护士给我加了一针说是补钙。
被妈妈照顾的感觉真好,想起小时候生病,也是如此。
造血干细胞中心的主任和志愿者也一直陪伴着我,鼓励安慰我。
就在这时,我同事来了,说要采访我和妈妈。第一次有人把话筒递到我嘴边,以往都是我采访别人,一时间还真不习惯。
我嘻嘻哈哈地笑着说:“能不能别这样啊,真有点尴尬。”
当话筒递到妈妈面前的时候,同事刚问了一句:“你会担心吗?”妈妈突然就哭了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滴,完全止不住。
看到妈妈哭,心里一阵内疚。是我没能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感受,要是再多和她说一说,让她多了解一点就好了。
这一次捐献持续了4小时,共采集了170ml造血干细胞混悬液。
回家后并没有感觉身体有什么不舒服,只是有一点点疲惫。妈妈对我展开了“一级看护”,鸡汤、排骨汤,各种补品,轮番上阵。
沉寂了6年多的“彩票”终于被兑现,能完成这件事,觉得幸福。
一直以来,造血干细胞捐献是实行双盲原则,捐赠人和受捐人互不见面,我只知道对方是浙江象山人,一个18岁的小弟弟,化名小深。
在捐献当晚的报道里,我听到了小深妈妈的声音。视频中,一位阿姨背对着镜头,她坐在浙一医院的病房里,听说捐赠完成的消息,非常激动,说了许多感激的话。
当她得知我妈妈哭了时,阿姨很心疼地说:“原来为了救我的孩子,有另一个人在牺牲。”
阿姨说的话,我一直记着,捐献后,不由得心里多了一份牵挂。不知道小深是否移植成功了,他能不能下地走路了,有没有回学校读书……我很想再为他们做点什么。
旁敲侧击地联系上小深的主治医生,想尽可能多地打听到有关小深的情况。罗医生说,小深很喜欢篮球,最喜欢的篮球明星是姚明。
7月,我到上海参加一个活动,姚明是主办方的代言人。那天中午,我冲进姚明的休息室,没等他经纪人拦我,就急匆匆和他说了造血干细胞捐献的情况,并留下准备好的资料和罗医生的电话。我告诉姚明,小深很喜欢他,很希望能给小深一个惊喜。
姚明听了后,答应如果事情属实,他会打电话给小深。
06 想好了就去做
2010年8月,我被借调到北京工作,很忙,但心里对小深的牵挂,从未断过。
2011年5月,我接到了浙江省红十字会的急电,工作人员说小深的病情出现反复,需要输入我的淋巴细胞才能挽救生命。
我很担心小深的安危,但是面对二次捐献,我犹豫了……
捐献造血干细胞有很多成功的先例。但针对二次捐献,我查不到任何一个先例。咨询了专家医生,“有损害”和“无损害”的比率几乎是五五开。
我在微博上发个了这事情,评论里支持率三七开,70%的朋友都建议我不要再去做。
身边的亲人朋友更是坚决不同意,朋友极力劝我:“你捐一次已经对得起任何人了,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,如果二捐对身体造成损害,会给你的父母造成多大伤害啊。”
有网友说:“你已经体会过一次了,第二次对你来说是未知,没人试过,不要去冒这种险了。”
同时,也有人发出支持的言论:“医学不会以伤害一个人的代价去救另一个人。”“如果这次你不捐,就前功尽弃了,好事要做到底。”
身边人的声音,其实也是我心里的声音。纠结,矛盾,心里的两个小人,打得不可开交……
6月,单位组织团建活动,三四十人一起去了狼牙山。晚上十一点多,我一个人走到半山腰的观景台上,四周黑黢黢的,只有点点星光和山那头的稀疏灯火遥相呼应。空旷的山谷,回荡着犬吠和虫鸣,我倚靠在围栏上,眺望着远处的山峰,黑夜里,大山起伏的峰峦重叠着,模糊不清。
思绪如乱麻一般,二次捐献的事深深困扰着我。就在此时,远方好似传来呼唤,我想起了几日前的梦境。
梦里有一个人在等着我,他在一声声呼唤我,是小深吗?我抬头看着星星发呆,耳边的阵阵呼唤愈来愈清晰,这是我心里的声音吗?
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的是,小深一定在等着我,他需要我。
“医学不会伤害一个人的健康去救另一个人。”这句话又跃进了我的脑海里,是啊,如果我不去做,小深就没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了。我的内心告诉我:“想好了就去做,哪怕试一试也好!”
回北京后,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爸妈,不出所料,他们坚决反对。
我想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,但同时,我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说服他们。直到有个契机出现。
我的一个大学同学,她的弟弟得了白血病,急需配型,但一直找不到。接到同学电话时,妈妈就在旁边,她能听出来同学的焦急和无措。
挂了电话后,妈妈向我询问同学弟弟的情况,她说:“要不我去试试配型,看能不能帮上忙?”
趁着妈妈心软,我赶紧接话:“小深也是这样的情况啊,如果我再试一次,他就还有希望,不然他可能就活不了。”
妈妈沉吟了一下说:“唉,那以后你可怎么办啊……”听出妈妈松了口,我只当她是默许。
8月4日,妈妈独自从老家飞到北京,她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亲戚,悄悄来了。
又是一个8月5号,离上次捐献正好一年。早上8点,我和妈妈一起走进了307医院血液采集中心,整个采集过程持续了3个半小时,共采集80ml淋巴细胞混悬液。
捐献时,红会的工作人员带来一封小深写的信,读给我听:“哥哥,你无私伟大的帮助使我战胜了病魔,幸存了下来,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,会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,期待有一天能和你相见。”
我听着听着,没忍住,哭了……这个当下,我只觉得万分愧疚,是自己利用了妈妈的心软,让爸妈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,觉得很过意不去。
妈妈见我流泪,一边帮我擦,一边自己也哭了起来。
“真的很奇妙,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我,但听到来自他们的声音,还是很感动。”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完成采访的,声音也有点儿沙哑。看着身边头发泛白、身躯瘦小的妈妈,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。
她流着泪给我拍照,我想好好笑一个,逗妈妈开心:“你的照相技术这么差,还是别拍了!”看到我的笑容,妈妈的表情也舒缓了许多。
采集结束后,我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,就是有点疲惫。据采集中心的医生介绍,二次捐献的人非常少,短期内身体会损失少量细胞,但不会受太大影响,一般一周左右便会自动恢复。
我是浙江省第一例捐淋巴细胞,也是第一例二次捐献者,到现在为止,身体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。
二次捐献,我没有一点后悔。反而很感激能有这样的机会,给一个陌生人带去生的希望,与一个陌生人建立起生命的联系。
07 血脉相连的兄弟
2011年下半年,有一天突然接到同事的电话,让我回杭州参加一个会议。
一开始以为是就是个普通的活动,等我到了演播厅,才知道自己是被邀请参加《十年梦想秀》的晚会。事先完全不知道晚会的主题和内容,走上台时,整个人都是懵的。
大屏幕上播放着我捐献造血干细胞时的VCR,我站在舞台中央,台下满满的观众。聊着聊着,主持人接通电话,现场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:“哥哥,你好,我是你的弟弟。”
是小深!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,我感到无比惊喜。听见他安好,悬在心中的大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此时,身后传来了歌声,是光良,他一边唱着《爱可以点亮整个世界》,一边走到了舞台中央。我这才想起,前几天同事突然向我打听,问我喜欢谁的歌,我提到了光良。
后来才知,这是小深请求节目组为我准备的惊喜。
我和光良带着泪花,哽咽着合唱完这首歌,虽然脑子还是有点懵,但“爱可以点亮整个世界……”这句歌词我记得真切。
半年后,在纪念五八世界红十字会的舞台上,浙江省造血干细胞管理中心特地安排我和小深弟弟见面。
参加活动前,红十字会将一个篮球交到我手上,我才得知,原来姚明真的给小深打电话了,还特意送来一只他签名的篮球。
能把这个“早早准备”的礼物当面送给小深,我很期待。
站在台上,只见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小伙子走了上来,做过化疗的他,头发还没完全长出来,脸上也有些深色斑块,据说是排异反应造成的。但他很精神,高高的个子,步子挺稳。
小深一把抱住了我和妈妈。他的妈妈也走上台来,我们四个人抱在一起,两位妈妈哭得不行。
这年中秋节,小深邀请我们去他家乡宁波象山玩。看到小深越来越健康,妈妈特别开心,他唤我妈妈“大妈妈”,我唤他“弟弟”。
不久后,他回到学校念书,现在已考入国企工作,身体一直很健康。我们两家的联系从未断过,逢年过节都会第一时间送祝福给对方。每次四川有地震,小深妈妈都会打电话到我家问候,她喊我妈妈“大姐”,两个人真像亲姐妹一般要好。
因两次捐献,我们两家结缘,我和小深已然是血脉相连的“兄弟”。爱的力量很强大,它可以让生命重燃希望。如果此刻,你正在犹豫是否要留样,是否要捐献,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:“忠于自己内心的声音,想好了就去做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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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:丑故事 讲述 / 陈俊 撰稿 / 团团 编辑 / 丑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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